19 献 地

等李之祥醒来的时候,天已经大亮了,他听见窗户外边有人窸窸窣窣的在说话。他从那破纸窟窿看出去,听见他老婆小声说:“你公公答应没有?”

“没有,他老人家一句话也没说,扛起锄头就走了。”原来那背朝屋子站着的是李之祥的妹子,顾涌的儿媳妇。她又接下去:“一夜也没有回来,咱婆婆倒哭了。”

“本来么,地是一亩一亩置的,如今要他大片往外拿,怎么舍得?你们大爷怎么说呢?”

“大爷当面不敢说什么,背底下吵着要分开过。”她又悄声的问:“嫂子,到底怎么闹的,你们昨晚会上咋说来?”“咱以后也不打算去开会了,没意思。”董桂花却只引起了昨夜不愉快的回忆。

“你们昨晚没说要斗争咱公公吧?咱老三顾顺说村上在疑心咱们了,说怕要斗争呢。”

“不会吧!昨晚没听说要斗争你公公嘛。文同志还说,自己下力的人,就是富有,也不分他的地嘛,怎么会疑心你们?村上就是这几个人,谁也不清楚谁呢?这几天村子上的话可多啦,还不知听谁的好呢。你们老三听谁说的?”

“知道老三是从哪里听来的?昨天开会就没要他参加,以前开会总有他啦,他是青联会副主任嘛。还听到派咱们是,是什么,是‘金银’(经营)地主,真是,天知道!咱们家就是多几亩地,可是人多,要说金子,那是见也没见,就说银子,媳妇们连个镯头都没有呢,就几副银戒指,这就算什么‘金银’地主了?”

“你们家的地总算不少啊!就只平日老实,不是那些横行霸道的;说要斗争你们,咱想不会的,别忒多心了。”

“嫂子,咱们家已经闹得不成样子了,你到咱们家去看看吧,把昨晚文同志讲的话给学一学,让老人家也安安心。你不知道,献地还好一点,要是闹斗争,老头子可受不住啦,不送条命也落个半死。”

“咱等一会去吧,你哥还没有起来呢。”

“怎么,还没起来?”

这时李之祥便叫了她们一声。妹子也像老婆一样,蓬着头,脸黄黄的,眼皮肿肿的,李之祥便又问起刚才她们谈到的事。

事情是这么开头的:老头子两兄弟在院子里,商量着把胡泰的车送回去。弟弟说这是受人之托,只能等别人来取。哥哥说:“泥菩萨过江,自身难保,送回去也好。”恰巧顾二姑娘回娘家来串门子,听到他们商量的话,便问她爹卖羊不卖。她说她们家在卖羊了,要是不卖掉也是白给人。她公公还说这一改革,要把全村都闹成穷人,谁要有点,谁就倒霉,如今这个世道,做穷人的大三辈。

女人们都不安心的站到院子里来了,两个老人家也不做声。他们一辈子拉扯过来,不是容易的,好容易闹到现在这一份人家,可是要闹共产了。共就共吧,他们也没办法,但他们却舍不得出卖土地,也不愿分开。他们没有很多的羊,只五六只,那就更不算回什么事了。他们固然为着这个风声担心受拍,可是却更不高兴,觉得天真不长眼。后来街上敲锣喊开会,他们的顾顺便去打听,看见青联会有人也去了,他便也跑去。站岗的民兵不让他进去,他说他也是村干部。旁边有人就笑了,“你们家土地那么多,正要改革你们呢,你自己倒来了。”旁边又有人说:“村干部怎么样?连村长也不准进来,你就想来听会了?”接着还小声对人说:“这都是打听消息的。”顾顺年纪轻,脸皮嫩,他即刻感到站不住,悄悄的就走开了,可是心里非常难受。他是一个小学毕业生,是一个规规矩矩的青年,在村子里一向被人看得起。他参加青年联合会,也很热心,有时要写标语,他就自己到合作社挂口气,谁同谁都像有仇恨似的,就这样惶惶的熬过了一夜。后来还是老太婆想起了董桂花,她是妇女主任,又是亲戚,总会知道些情形。她便叫媳妇来问问,看看究竟怎么样,她们也好有个打算。唉,逢到了这种年头,真是新媳妇坐在花轿里,左右都是任人摆布呵!

李之祥听他妹子说完了,也提不出好办法,他觉得要是真的肯把地送出来,倒也是好事。本来么,他家自己就种不过来,总是雇短工,一个人够吃就对了,要那么多地干什么?要说斗争他这么户人家,那可不应该,他只说:“你们老三到底还是开通,有脑筋。到什么世界做什么人,如今就不时兴那个有钱有势压迫人的那种劲儿。要是你公公真能听他的,倒也好。人好人坏,人家眼睛看着的嘛,还能冤好人!为人不做亏心事,半夜敲门心不惊,也别怕斗争。劝大伯二伯别着急,路走到尽头总会转弯的,事情总有一天闹明白。你男人已经当了兵,你怕个啥,总闹不到你头上。你放心,先回吧,等吃过饭叫你嫂子过去看看。”

他妹子走了,董桂花烧起火来,她也不同她男人说什么。

她觉得有些迷迷糊糊,假如顾涌家也被斗争,那不就闹到没有安生的人了?